(来源:《文史知识》2024年第10期,作者: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 蒋春红)
明代旧题李攀龙编的《唐诗选》虽然存在伪书争议,却在日本江户时代非常流行。据蒋寅统计,现知日本《唐诗选》版本达到130余种,其中由东京嵩山房刊行的服部南郭校订本自1724年初版直至幕府末期,再版达43种之多,以每版5000部计,总数达20万部以上。其他各种训译、注释、评点以及大字素读本(纯汉字无注释)、假名(片假名或平假名)附本、四声假名附本、唐音本、书法本(行、楷、草、篆)、画本甚至面向儿童的版本(如《唐诗儿训》)等等更是不计其数。
《唐诗选》流传到日本以后,开始主要是在知识阶层传播,随着徂徕学派(古文辞派)的推崇以及各种面向大众版本的出版,《唐诗选》在一般民众中也得到普及。1791年,由徂徕学派服部南郭弟子林元圭根据南郭讲义编写而成的《唐诗选国字解》出版,直接使用日语注解,进一步扫清了语言障碍,为《唐诗选》在大众中的传播创造了条件。刘芳亮认为,《唐诗选》不仅是“形成日本人中国文学方面的修养和兴趣之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为“江户时代大众文化情趣的组成部分”。
麻生矶次《江户小说概论》将江户文学分为“贵族的文学”与“平民的文学”,前者包括汉诗文、拟古文、和歌;后者分为三类:俳谐系文学(连句、发句、俳句、杂俳、狂诗、狂文)、戏曲系文学(净琉璃、歌舞伎、谣曲脚本)、小说系文学(浮世草子、草双纸、洒落本、读本、滑稽本、人情本)。本文的雅文学即上面所说的“贵族的文学”,像汉诗、和歌、拟古文一类需受过良好训练才能完成且主要面向知识阶层,作者的创作动机一般比较严肃,作品风格纯正;而俗文学即“平民的文学”,它们可能由专业作者创作也可能是民间创作,主要是以町人阶层为受众,风格谐谑、滑稽、讽刺、幽默。需要说明的是,上面的杂俳还包括川柳,而一些俗谣(臼挽歌、小呗、都都逸)等没有列入“平民的文学”,但它仍属于俗文学之列。
与雅文学的结合
在雅文学中,江户诗坛汉诗创作所受《唐诗选》的影响自不必说,可以说整个徂徕学派的汉诗创作基本上都受到《唐诗选》的影响,此类例子不胜枚举。由于徂徕学派专事模拟,也引发了诗坛的反抗,以释六如、山本北山、市河宽斋等人为代表开始提倡宋诗,而其他如柴野栗山、皆川淇园等人则主张不以明七子为津梁、直接学唐等等,引发了诗坛的种种论争和革新思潮。
值得一提的是,在《唐诗选》大流行以及徂徕学派诗风当道的背景下,还激发了像国学家本居宣长的日本文学主体意识,使其走上了提倡日本国学的道路,这可以说是因为“影响的焦虑”而产生的特殊案例。
本居宣长年轻时曾在京都度过五年半的游学生活,他早期的汉诗创作也曾受到《唐诗选》的影响,他的老师、儒学者堀景山与荻生徂徕过从甚密,宣长在游学期间曾留下购买和阅读《唐诗选》的记载,回到故乡之后,在他的书屋“铃屋”内悬挂着老师堀景山手书的贾至《春思二首(之一)》(《唐诗选》卷七):
红粉当炉弱柳垂,金花腊酒解酴醾。
笙歌日暮能留客,醉杀长安轻薄儿。
本居宣长在游学期间一共留下23首汉诗,这些汉诗可以说都非常明显地受到《唐诗选》的影响。比如说他曾写过一首《春日早朝》:
鸡鸣九陌报清晨,初日才升映紫宸。
金殿出霞花气暖,玉楼经雨柳条新。
群臣集奏千秋寿,蛮客贡陈四海珍。
且识天杯元承露,圣明恩泽更含春。
这首诗在意境、用词方面都是在模仿贾至的《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以及王维、岑参的和诗(《唐诗选》卷五),贾诗如下: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王诗如下: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岑诗如下: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本居宣长还写过一首《少年行》:
白头犹且醉花回,莫道少年数举杯。
一掷千金春酒里,扬扬意气亦雄哉。
试将它与《唐诗选》卷七中吴象之的《少年行》比较一下:
承恩借猎小平津,使气常游中贵人。
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
两首诗是不是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本居宣长还有一首“赋松奉贺景山先生七十华诞”:
偃盖层层带瑞云,云中仙鹤自为群。
一□(一字剥落)春色占千岁,行看青牛来伴君。
这首诗第一句“偃盖层层带瑞云”基本上是对《唐诗选》卷五张说《遥同蔡起居偃松篇》“偃盖重重拂瑞云”的摹写。
总的来说,在本居宣长的23首汉诗中,“乌夜啼”“长安月”“游仙曲”“春宫怨”等等都属乐府旧题,这种拟古的风气是由古文辞派带动的,而以宣长的经历,无从去体验中国的应制诗、闺怨诗、隐士诗等体裁包含的情感,因此只能从诗人的成句中去体会、模仿。文化的隔膜加上语言的差异,终于让本居宣长表达了创作汉诗的“隔靴搔痒”之感:“此方纵然如何通其奥旨,犹不免隔靴搔痒。”(《排芦小船》)他认为汉土之诗不是自己的东西,作起来极不自由,不像和歌用自己的语言咏出自己心中所想是很自然的事情。他的老师堀景山曾提倡“诗、歌同趣论”,而宣长却提出“诗、歌异质论”。从京都游学后期开始,本居宣长将主要精力放在和歌创作与《源氏物语》研究上,并开始提倡“清除汉意,坚固和魂”。
江户时代的和歌作为王朝文学的余韵,向来是雅文学的代表。在《唐诗选》流行的背景下,有的歌人也尝试将其与和歌结合起来,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千种有功的和歌集《和汉草》,它将《唐诗选》中的五绝和七绝全部改吟成和歌。
与俗文学的结合
关于《唐诗选》与俗文学的结合,首先来看俳谐系文学。俳句创作在后世影响最大的当属“俳圣”松尾芭蕉,芭蕉的俳句创作非常明显地受到李白、杜甫、寒山等人的影响,杜甫的影响更是众所周知。而芭蕉所读的唐诗来自何处呢?种种迹象表明与《唐诗选》也有着密切关系,例如芭蕉有一首俳句“秋十年かへって江戸を指す故郷”(十载秋霜,反指江户是故乡),应该是受到贾岛的《渡桑干》(《唐诗选》卷七)的影响:
并州客舍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不过学者小西甚一认为,在芭蕉时代,虽然《唐诗选》已经传入,但芭蕉未必看得到,他很有可能看到的是与《唐诗选》选诗几乎相同的《唐诗训解》,而芭蕉解读这些唐诗也与后来徂徕学派拟古的动机不同,芭蕉更有可能受到禅林诗的影响,所以松尾芭蕉与《唐诗选》的直接关系还有待更多证据。
川柳的形式与俳句相同,但内容多是调侃和讽刺时事。江户川柳中有不少诗句描述当时人人诵习《唐诗选》的情景,如“唐詩選読むと孔雀の尾がほしい”,意思就是“读了《唐诗选》,恨不得想要孔雀的尾羽”,嘲讽那种读了《唐诗选》就想要炫耀的心情;“扇屋へ行くので唐詩選習ひ”(因为要去吉原扇屋,所以先学点《唐诗选》),调侃因为吉原的妓女也在读《唐诗选》,所以逛青楼前最好先读点《唐诗选》。
所谓狂诗是对汉诗的一种戏拟,太田南亩编选的狂诗集“《通诗选》三部曲”——《通诗选笑知》(1783年)《通诗选》(1784年)和《通诗选谚解》(1787年),可以说是对《唐诗选》的全面戏仿。这里的“通诗”不仅与“唐诗”发音相似,而且江户时代对游里(妓院)生活很了解的人被称为“通人”,因此三部狂诗集内容多与游里生活有关,分别戏仿《唐诗选》中的五绝、七古和七绝。下面来看一首《通诗选笑知》中的戏仿之作:
一夕饮烂曝, いつせきかんざましをのみ
便为腹张客。 すなはちはらはりのきやくとなる
不知透屁音, すかしべのをとをしらず
但有遗矢迹。 ただうんこのあとあり
原诗是裴迪的《鹿柴》(《唐诗选》卷六):
日夕见寒山, にっせきかんざんをみては
便为独往客。 すなわちどくおうのきゃくとなる
不知松林事, しょうりんのことをしらず
但有麏麚迹。 ただきんかのあとあり
狂诗仍然用的是原诗韵脚,读音也尽量接近,但是寒山(かんざん)变“烂曝”(かんざまし,烫后放凉了的酒)、“こと”(事情)变“をと”(屁音)之后,整首诗完全从大雅变成大俗。
而《通事选谚解》有一首诗《永久夜泊》:
鼻落声鸣篷掩身,
馒头下户拔钱缗。
味噌田乐寒冷酒,
夜半小船醉客人。
标题后面有注释:“永久桥在崩桥北面”,诗后附上日语注释:“船馒头不是食物,是指船中的游女,古代有称‘荡悠荡悠的阿千代’之类有盛名的游女。”所以描写的是在箱崎町边出没的船上游女,而这首诗显然是在模仿张继的《枫桥夜泊》(《唐诗选》卷七)。
俗文学中第二类是戏曲系文学,最常引用汉诗的一般是能剧的脚本——谣曲,而谣曲《三井寺》《道成寺》里就引用了《枫桥夜泊》这首诗,不过版本稍有不同,“江枫渔火对愁眠”变成了“江村渔火对愁眠”,其他作品中也有出自《唐诗选》的诗句。
俗文学中第三类是小说系文学,这其中以洒落本对《唐诗选》的利用最为典型。洒落本是江户中期出现的一种游里文学,由所谓“通人”即对游里风俗了如指掌的人创作。
洒落本《异素六帖》模拟中国的佛书《义楚六帖》,内容却是介绍吉原的风俗。它将《唐诗选》诗句与江户时代最流行的和歌集《百人一首》下句组合在一起进行谐谑化注释。如第一段题为“太夫的扬屋入”,太夫是吉原艺妓的最高等级,一进入吉原大门就是一排排扬屋,而太夫的扬屋是最高级的场所。这一段开头先引用《唐诗选》卷七刘禹锡《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头两句:“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接着引用《百人一首》第12首僧正遍昭和歌的下半句“乙女の姿 しばしとどめむ”(天女翩翩归不得,暂留舞态在人间)。然后用日语进行注释:“紫陌、红尘是唐之太夫之名。紫陌乃指紫色道路,我朝说花紫、小紫,太夫数代通用之名也;红尘乃指红叶纷纷碾作尘,是亦太夫之名,我朝红叶之渊因附名高尾而贵重。此故参观吉原之人有‘看花回’之心情。”对紫陌、红尘的解释显然偏离了汉诗原意,变成了中国名妓的名字,又说“红尘乃指红叶纷纷碾作尘”,不过其中“ちりしきたるけしき”却源自《源氏物语》;“我朝红叶之渊因附名高尾而贵重”,高尾是日本名妓,其家铭就是红叶。所以《异素六帖》的作者显然非常了解《唐诗选》,也了解《百人一首》和《源氏物语》之类的雅文学,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来介绍吉原风俗却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谐谑效果。此外像茶釜散人的洒落本《荡子荃枉解》则是以吉原辞来戏解《唐诗选》五绝部分,“荡子荃”谐音“唐诗选”,由于当时出现一批《唐诗选》“国字解”读物,“枉解”就是对这类读物的戏拟创作。井上兰台的《唐诗笑》是一部汉文洒落本,以《唐诗选》中的诗人为每章标题,并截取该诗人的诗句插入卑猥下流之文以摹状秽乱滑稽的情境,共有21段。洒落本尤其是汉文洒落本是知识分子的一种智力游戏。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读者必须充分熟悉《唐诗选》及其用典,才能对内容莞尔会心。
滑稽本是江户中期以后一种描写庶民生活的小说,以诙谐、洗练的对话和轻妙的讽刺手法取胜。风物先生的滑稽本《俗谈唐诗选》将《唐诗选》中《代悲白头翁》等7首诗的诗意敷衍成7篇短篇小说。
此外像汉文小说《本朝小说》的序言模仿《唐诗选》序言,正文引自《唐诗选》的诗句则至少达到40首,而托名清鸿蒙陈人的汉文小说《海外奇谈》是从净琉璃《假名手本忠臣藏》翻译改编而来的作品,它的很多回首诗也都是来自《唐诗选》。
最后来看一些俗谣对《唐诗选》的利用。臼挽歌也称为臼歌,是江户时代民众劳作时哼唱的一种俗谣小曲。目前所知三种由《唐诗选》翻案的臼挽歌都是从74首《唐诗选》绝句翻译而来。而“都都逸”(どどいつ)是一种七、七、七、五句式的俗曲,一般用口语写成,由三味线伴唱,在曲艺场演出,内容大多描写男女爱情。“都都逸”允许在前七七和后七五两部分中间停顿,停顿处可以穿插其他内容。1869年出版的汉诗都都逸集《唐诗作加那》(初编)中,穿插的诗句基本上出自《唐诗选》。例如“ほども器量もすぐれたわたし/名花傾国両相歓/常得君王帯笑看/人のほれるもむりはない”,中间插入的诗句就出自《唐诗选》卷七的李白《清平调词》。
《唐诗选》不仅在江户时代影响巨大,它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晚唐诗人于武陵的一首五绝《劝酒》(《唐诗选》卷六):
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
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
在经历了臼挽歌的通俗化翻译以及从狂诗到狂歌的狂欢化戏拟,到近现代由作家文人进一步文本再造,最终成了日语中的熟语和名句“花に嵐のたとえもあるぞ、さよならだけが人生だ”(如花在风中,只常说再见,这正是人生),而这个名句一再出现在电视剧和歌曲中,类似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一部汉诗选本如此深度介入日本文学并与江户中期之后几乎所有的雅俗文学形态密切结合,是一件十分罕见的事情,一方面体现了它的影响力,同时由于其普及程度,也充满了无数创造的可能性。
(本文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阶段性成果。项目号:20JX05)